52.生情

    徐笙舒本以為，今日鬧了那一遭事，她會(huì )睡不著(zhù)。

    可只是掌心握著(zhù)那枚水晶，她的意識就會(huì )緩慢步入沉睡。

    像是有人一定要告知她那些過(guò)往。

    刺骨的寒意瞬間侵入骨髓——

    這次竟是隆冬。

    大雪紛飛，天地蒼茫。

    她看見(jiàn)“自己”跪在庭院中央，鵝毛般的雪花落滿(mǎn)肩頭。

    那襲熟悉的玄色衣裝早已覆上厚厚積雪，睫毛都結滿(mǎn)冰晶，可脊背依舊挺得筆直。

    “老爺...小姐跪了三個(gè)時(shí)辰了！”

    廳堂內傳來(lái)茶盞摔碎的脆響。

    “讓她跪！”

    徐笙舒飄近幾步，透過(guò)雕花窗欞，看見(jiàn)那位曾在雪地救下前世自己的老道士——如今她的師父，正焦躁地來(lái)回踱步。

    “老爺...您就見(jiàn)見(jiàn)小姐吧...小姐的傷都還沒(méi)好全...”

    “砰！”

    老者一掌拍在案幾上。

    “那就讓她知道違逆師門(mén)的代價(jià)！”

    風(fēng)雪突然更急了。

    跪在庭院中的身影明顯晃了晃，被積雪壓彎的肩頭微微一沉，卻又立刻挺直。

    終于，在一聲長(cháng)長(cháng)的嘆息后，老道士重重甩袖。

    “讓她進(jìn)來(lái)！”

    當仆從們七手八腳要去攙扶時(shí)，她卻猛地揮袖，將他們拂開(kāi)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走?！?/br>
    積雪簌簌從身上抖落，她的姿勢卻始終筆挺，徑直走進(jìn)廳堂。

    “我看你就是被那個(gè)妖孽迷惑心智了！”

    道士猛地一拍桌子，茶盞震得叮當作響。

    “你可還記得你的身份！”

    “師傅為何就是不懂？”

    她的聲音堅定，

    “人有善惡之分，妖難道就都該殺嗎！”

    “若不分青紅皂白就屠戮妖族，與濫殺無(wú)辜何異！”

    終于抬起頭。

    凍僵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，唯有那雙眼睛明亮。

    “可他們——做錯了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你！你這個(gè)孽徒！”

    道士氣得胡須發(fā)抖，一旁的弟子連忙扶住他。

    “師傅莫惱，師姐只是一時(shí)糊涂…”

    “一時(shí)糊涂？！”

    道士冷笑一聲，眼神銳利如刀。

    他掙開(kāi)攙扶，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義女、愛(ài)徒。

    “你怕不是還對那蛇妖生了情了！”

    大堂內瞬間寂靜。

    無(wú)人敢言。

    誰(shuí)又敢信。

    堂堂捉妖名師的大弟子，朝廷欽點(diǎn)的錦衣衛，怎么會(huì )對一個(gè)下賤的妖生情呢——

    實(shí)為滑稽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長(cháng)久的沉默后，她忽然開(kāi)口。

    “弟子就是對他生了情?！?/br>
    聲音很輕，卻如一道驚雷炸響。

    道士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(lái)。

    他緩緩抬手，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的臉上。

    “…你，給我再說(shuō)一遍?！?/br>
    “弟子就是要護他?！?/br>
    她的聲音清晰而決絕，

    “哪怕是與您作對——弟子也絕不退讓?zhuān)　?/br>
    “啪！”

    一記耳光重重甩在她臉上！

    鮮紅的指印立刻在那張凍得發(fā)青的臉上浮現。而她的頭明明被扇得偏向一側，卻依舊保持著(zhù)姿勢，紋絲不動(dòng)。

    “來(lái)人??！”

    道士暴喝一聲，

    “把這個(gè)孽徒拖下去，打五十大板！”

    “不——一直打！打到她認錯為止！”

    “老爺！萬(wàn)萬(wàn)不可??！”

    老仆撲通一聲跪下，連連叩頭，

    “小姐才大病一場(chǎng)，這身子撐不住的??！”

    她卻已經(jīng)轉身，冷然拂袖。

    “弟子領(lǐng)罰?！?/br>
    杖棍拍打在皮rou上的悶響，一聲一聲。

    明明是夢(mèng)境中的事，可每當那厚重的板子落在她身上時(shí)，徐笙舒的心口就跟著(zhù)狠狠一顫。

    前世的自己被按在刑凳上，后背的衣衫已經(jīng)被血染紅，可她的手指仍死死扣著(zhù)凳沿。

    嘴唇咬得滲血，卻愣是一聲不吭。

    “你可知錯！”

    “弟子……不知?！?/br>
    “啪！”

    “你可知錯？！”

    “弟子……不知！”

    “啪！”

    “最后問(wèn)你——”

    道士的聲音已經(jīng)帶了絲不忍，

    “你可知錯？！”

    “弟子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(tīng)不見(jiàn)——

    “不……知……”

    “啪！”

    又是一杖！

    徐笙舒猛地閉上眼，不敢再看了。

    可耳畔的聲音卻無(wú)比清晰——

    皮開(kāi)rou綻的聲響、執刑弟子的喘息、周?chē)说母`竊私語(yǔ)——

    還有“自己”那固執的回應。

    「不知」

    徐笙舒的靈魂在顫抖，她多么想要沖上去制止。

    不要...

    不要打了...

    不要再打了....！

    “啪！”

    “唔——！”

    終于，一聲壓抑的痛呼溢出牙關(guān)。

    隨后是死寂。

    “斷、斷了！”

    執刑弟子驚叫一聲，手中的刑杖竟真的從中裂開(kāi)。

    而凳上的人已經(jīng)氣若游絲，只有指尖還在微微抽動(dòng)。

    身旁的仆從慌忙上前，七手八腳地將她抬起，急匆匆往內院送去。

    “過(guò)幾日，把她送去凈心寺?！?/br>
    老道士的聲音冰冷地傳來(lái)，

    “叫她好好反省?！?/br>
    可聽(tīng)到這個(gè)名字，徐笙舒驟然戰栗，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攫住她。

    那不是對rou體的折磨——

    而是某種更可怕的，關(guān)于靈魂被洗滌、意志被重塑的恐懼。

    不——

    不、不，她不要——

    “觀(guān)自在菩薩...”

    “照見(jiàn)五蘊皆空...”

    “度一切苦厄...”

    層層疊疊的梵音如同海嘯般從四面八方涌來(lái)。

    每一個(gè)音節都像鋼針般刺入徐笙舒的太陽(yáng)xue。她痛苦地捂住耳朵，卻在指縫間看見(jiàn)——

    “自己”正被數十名僧人團團圍住。

    他們身披袈裟，手持念珠，雙目緊閉，嘴唇以詭異的頻率開(kāi)合。

    誦經(jīng)聲越來(lái)越快，越來(lái)越尖銳，到最后幾乎不成人聲，反而像是某種扭曲的、非人的嗡鳴。

    “滾開(kāi)！滾開(kāi)——！”

    “徐笙舒”跪在蒲團上，十指深深抓進(jìn)頭皮。

    她雙目赤紅，額頭青筋暴起，嘴唇已然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，可那些僧人卻無(wú)動(dòng)于衷，依舊機械地念著(zhù)經(jīng)文。

    他們的身影在她扭曲的視野里拉長(cháng)、變形，最后竟如鬼魅般可怖。

    而此刻，相同的經(jīng)文也開(kāi)始在徐笙舒的腦中瘋狂回蕩。

    她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撕扯——

    有什么東西正強行灌入她的腦海，沖刷著(zhù)她原本的記憶與情感。

    “妖孽禍世，當誅！”

    “殺！殺！殺！”

    暴戾的念頭如野草般瘋長(cháng)。

    對血的渴望、對妖物的憎惡，這些原本不屬于她的情緒，此刻卻如巖漿般在血管里沸騰。

    “呃啊...??！”

    徐笙舒蜷縮在地上，瘋狂打滾，她還想掙扎，還在奮力掙扎——

    可她看見(jiàn)幻象中的自己漸漸停止了掙扎，眼神從痛苦到迷茫，最后變成一片空洞的麻木......

    反??？

    反??？？?。?！

    這分明就是洗腦?。?！

    他們硬生生抹去了她的情，篡改了她的記憶，將她變成了另一個(gè)“徐笙舒”——

    一個(gè)憎恨妖物、以殺戮為榮的捉妖師。

    可這分明不是她想的，這不是她想的?。?！

    不....

    不.....??！

    “不...不要?。?！”

    猛地睜開(kāi)眼。

    徐笙舒尚在極度惶恐的情緒之中，卻有人輕輕握住了她伸在空中的手。

    “....你醒了？”

    陳榆茗與她十指相扣，正俯首下來(lái)望她。